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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托生

从 来没人跟直树说过,1945年8月6日这一天是一个那么令人不寒而栗的日子。他听完律子的讲述,越发觉得做椅子的老爷爷和小意达肯定是被原子弹伤害了。是 的,只能是这样。要是这样,勇子岂不就是住在那所神秘的房子里的小意达托生的吗?你看,每当勇子跑进那所小房子时,就好象回到自己的家里一样,不说“对不 起”,而是说“我回来了”。而且她就象拿自己的东西一样,很快就取出玩具拽出毛毯。

  在回来的列车上,直树琢磨的就是这些问题。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律子,律子连连点头说:“你说的未必没有道理,我也记不太清了,但确实听说过有托生的事。”

 

  “我回去问问我外公,他知道的很多。”直树满有把握地说。

 

  律子把直树送回家,外公让她进屋坐坐,喝了茶再走,她谢绝了,匆匆忙忙回家了。

  “怎么样,放河灯很壮观吧?”外公说。

  “嗯,很好看。可是一想起死了那么多人,怕极了。”

  “是啊,据说广岛的七条河都被死人填满了。我们要是也一直住在那儿,肯定也见了阎王了。”

 

  “啊,这么说,外公也在广岛住过吗?”

  “是的。我就在原子弹爆炸的中心区附近开过书店。但生意总是不兴隆,后来就迁到阿部镇去了,在那里又开书店。这时候有人问我愿不愿到花浦图书馆干事, 我同意了,关了书店,搬到了这里。唉,要是仍旧住在广岛,全家都要遭殃了,你妈妈那时虽然还是个学生,也会丧命的。”

 

  直树打了个寒颤。会有这种事?提起原子弹,直树一直以为与自己无关。可是,要不是外公搬到这里,说不定妈妈也会遭到原子弹的伤害呀……

  “再有,你妈妈算是捡回了一条命。直到蒙难那天以前,你妈妈每天都去广岛。”

  “去干什么?”

  “当时她在一家兵工厂当临时工。可是偏巧只有那一天,工厂没有原料了。在那以前连星期日都不休息,照常工作。只有那天,突然休息了。”

  “所以得救了?”

  “是的,同样的女学生,在其他工厂作工的,全死了。生和死只隔着一层薄薄纸呀……”

  “我妈妈如果死了,我就不会生到这个世上了。”直树叹了一口气,说:“外公,你说人死了,还能托生吗?”

  “什么,托生?这孩子怎么净说这些不着边际的话!不过,听说好象有过那样的事。”

  “那是怎么托生的?”

  “那是各种各样的传说了。在日本就有这样的传说嗯,我想想,那好象是和歌山(和歌山:日本的地名)一带的传说。说有个叫赤尾长者的财主,膝下无儿,过 了好多年月,老来得了个宝贝儿子。老人高兴极了。给孩子起了个名子叫龟千代,意思是希望孩子象龟那样长命百岁。每天盼望孩子快长大,兴致勃勃地给孩子称体 重。有一次秤绳断了,孩子摔在地上,撞到了要害处,死了。”

  直树不解地问:“秤绳断了,是怎么回事?秤上拴着绳子吗?”

  “哈,哈,哈……从前的秤不是现在这样的。现在的台秤,你往上一站就可以了。那会的秤都是杆秤,就是利用杠杆原理,在木杆的一头挂上秤砣。另一头拴上箩筐什么的,把孩子放到筐里称。”

  “啊,原来是这样,所以秤绳断了,孩子摔死了。”

  “老人伤心坏了,在孩子手掌上写了:‘赤尾长者之子龟千代’几个字,埋了。”

  “后来呢?”

  “后来,不知是第二年,还是过了几年,总之有一天吧,有一对青年夫妇背着个孩子来到老人家,问,‘赤尾长者家在这儿吗?’‘是的。’‘那好’,他们说 着把孩子放下来,把孩子手上的字给老人看,手掌上端端正正写着‘赤尾长者之子龟千代’,墨迹依旧,老人看了知道这是自己写的。”

  “咦……”

  “赤足长者紧紧地搂着孩子,哭着哀求道,‘这孩子是龟千代托生的,求求你们,请把孩子给我吧。’那对夫妇哪里肯给,只是说,托生的孩子手掌上的字,水 洗不掉,沙子也磨不掉。听人家说,需要用原来那家坟头上的土和成泥,字才能擦掉,为此特来府上求助的。于是他们要了些坟头上的黄土,回家去了。”

  “哎……”直树睁着圆圆的眼睛,深深地叹了口气。“那是真事吗?”

  “是呀,怎么说呢,这是传说嘛,不一定是真的。但是,类似的传说在日本相当多。在外国也有这类传说。”

  “外国的传说是怎样的,你给我讲一个。”

  “嗯,好象在什么书上写着的。那是我七八年前读过的,现在记不大清了。”外公一边说,一边看着书架,“那也有可能是我借的书,这是当做真实事记录下来 的。大意是:一个出生在美国的小姑娘,总是跟大人们说,她住在一个什么样什么样的房子里,家里都有什么人。可是她的父母一点也不明白她在讲什么。有一次, 一个亲戚听了她的话,大为惊讶。原来小姑娘前几辈中的一个老奶奶曾住在阿姆斯特丹的一所旧房子里,那位亲戚曾去过那里。小姑娘说的情形和那位亲戚见过的完 全一致。房间的陈设、楼梯在什么地方都说得很准确。

  “据说,后来有个好奇心强的人去阿姆斯特丹作了调查。并且回来证实说,的确有一所旧房子,原封未动地保存着。那个小姑娘说的一点不差。”

  “那么说,那个小姑娘就是那个老奶奶托生的吗?”

  “能否说是托生,这个问题还没有搞明白。但我想,这就是所谓某种记忆可以牢牢地印在遗传因子中吧?也许所谓托生就是指这种现象吧?现代社会,人们头脑 里被灌输的东西太多了,刺激大强了。所以,那种人类原来就具有的神奇的力量,精神感应的东西渐渐地丧失了。原始社会的蒙昧时代,这种以心传心的事可能是多 得很吧。”

  “是吗?”直树惊讶起来,“你说的阿姆斯特丹在什么地方,是在美国吗?”

  “不,那是荷兰的首都。”

  “荷兰和美国相隔那么遥远,也会有那种托生或遗传的事吗?”

  “嗯,美国是移民的国家。所以那个小姑娘的父母,或祖父母也许是从荷兰迁移到美国的移民吧?”

  “哎!”直树又惊叹了一声。会有这样的事吗?“那么,那个小姑娘是几岁了?”

  “我想,他肯定是三岁吧。恐怕超过了三岁,那种遗传性记忆就会被人世间的俗事冲淡了吧。”

  “对,也许是那样。”直树兴奋地站起来。也许是那样……勇子也许是托生的。也许是坐在那把小椅子上的小意达托生的……所以勇子进那个房子的时候,不说“你好”,而是说“我回来了”,就进去了。她在那个房子里随便拿出玩具和毛毯玩,象拿自己的东西一样。

  直树兴奋地在房间里转来转去,外公惊讶地望着直树。直树终于意识到自己太激动了,又重新坐下来。

  “噢,我想起来了,你让我打听的那个人,嗯,叫什么来着?晤,就是宗方进吉郎的事。几乎没有一个人知道他。只有一个人了解一星半点。据他说,这个宗方 进吉郎嘛,曾经到外国学习过制造椅子或其它什么的。可后来,是不是到东京去了呢?大概早就不在人世了吧。要是活着也该九十多岁了。只说了这些。他还说,那 个人有个女儿叫牧子,他和牧子小时候是朋友,可后来的情况他就不清楚了。”

  “谢谢,外公。”

  “可是,直树,你为什么想了解这个人呢?”

  “为什么?我曾在文物馆见过制椅子的人的名字……”

  “呵,现在的孩子真不简单啊,真好学习呀!”外公很佩服地赞叹着。

  直树慌忙站起来说:“外公您休息吧。”说完打开了隔扇门,钻进了蚊帐里。他刚躺下来,心里忽然一亮,不禁大声叫起来:“啊,是吗?”他的脑海里立刻闪出“宗方牧子”几个稚气的字来.牧子就是那制作椅子的老爷爷的女儿吗?……”

  直树的叫声惊动了正在勇于身边打瞌睡的外婆。她坐起身来:“唉,哄着勇子睡觉,不知怎么就睡过去了。直树回来啦?外公也回来了吧?”

  “嗯,我回来时,外公已经在屋里了。”

  “哎哟,我连茶也没给送去。直树,吃晚饭了吗?”

  “律子姐姐请我吃过了。”

  “唉,又给人家添麻烦。”

  外婆出去后,直树又从蚊帐里钻出来,到客厅里悄悄取来手电筒。他打开手电照着勇子的手掌。当然,在勇子胖乎乎的小手上什么字也没有写。又照了照她的脚 心。脚心上也没有什么记号。他又钻回蚊帐里。手电的光在蚊帐上晃来晃去。在手电筒的光圈里还有几点意想不到的黑影──这是手电玻璃上的污点──和光圈一起 晃来晃去。被遗忘的角落里,也许会这样被照进去光线的……直树想到这儿更睡不着了。

  好不容易直树困了,耳朵里又响起了电话声。外婆去接电话,只说了二、三句话。过一会儿,拉门轻轻打开了。外婆说:“直树,明天晚上你妈妈就回来了。”

  直树迷迷糊糊地说:“真的?”

  “对不起,正睡着哪,把你吵醒了吧。”外婆又轻轻地拉上门。

  直树在昏昏欲睡之中忽然想到;啊,不好了!没有时间了!是的,时间不多了。明天,我要到椅子那里去,好好和它谈谈。